《东京梦华录》。南宋孟元老所著。
书里有不太引人注目的一个小段甚为喜爱,在书中也只是一笔带过。他写道:是月季春,万花烂漫,牡丹芍药,棣棠木香,种种上市,卖花者以马头竹篮铺排,歌叫之声,清奇可听。睛帘静院,晓模高楼,宿酒未醒,好梦初觉,闻之莫不新愁易感,幽恨悬生,最一时之佳况…………
这段描述如此让人内心惆怅,百转千折。一段盛况美景,慢慢成为半梦半醒之际日益消逝的歌叫之声。越来越远,再无踪迹。
每年春天,都有起心动念,想独自出发,坐一趟火车,赶去洛阳看牡丹,但从未成行。有想法实际的人告诉我,那时,洛阳的牡丹也未必好看了。所有的城市都在商业化,连带它们的物,也无法避免堕落。但我知道,内心持有的这个念头,其最终属性,并非牡丹而是一次幻想中的路途。
后来写作长篇小说《春宴》,我在里面尝试用一个虚拟的故事表达真正意念,是一次通过内心途径,寻觅和接近对从未得到过的精神故乡的想象。这样的实践本身就注定是牺牲。《春宴》里有一座虚拟的古都,在小说的最初和最后出现,它是时代与宇宙秩序,个体与命运,水滴与大海之间的关系的象征。
那年和两个日本女子同行京都,大雨中登上清水寺对面的山林,遥望寺庙的木头高台。后来,在麦积山石窟看到一个同样深远绝伦的高台,延展于悬崖之上。如此超离和华丽的格局。我只是想,那些一起克服众多难度和艰辛来实现这些事情的工匠们,以及建成之后源源不绝如潮水般涌来供奉香火观摩聚集的大众百姓们,他们当时的感受和心绪如何。人置身于美和超越之中,是否会不自知。就如同用绝美青花碗粗率盛汤不以为意的村庄妇人,对她来说,这本质究竟是一种奢侈还是一种困顿。
夜色中与发地两个异国女子一起,走过挂满灯笼的寺庙庭院,真实过迂回狭窄的街巷,些许醉意,些许冷雨。旧旧的门帘,矮矮的建筑。空气中若有若无的惆怅和缓慢。所有的古都的命运,大同小异,只能以停滞,倒退或变异的方式存在。它们以死去的状态存在于世。
开封大相国寺里,瞻仰一尊千年银杏木刻佛像,被它的壮美温润默默抚摸内心谦卑。它的美和尊严没有被洪水或战火所毁灭,抵抗住时间的屡次崩塌。那也许因为它足够强大。铁塔窄小黑暗的内部,拾级而上,渐渐觉得心肺略有压力,眼睛微微昏动,却在石梯的尽头,突兀看见前方青石上雕刻一尊小小佛像。微光中与之照面的瞬间,仿佛遭遇自身隐藏的真性真情,此刻交会完全不可闪躲。只有铮铮发声的灵之碰触。
日日车水马龙的北京三环路边,矗立着一幢被烧焦的形状奇特充满概念创意的摩天大楼,它无法带给人内心清净美感,只是一种焦灼和无助的威逼。孤立的建筑对一个社会的心态反映更为直接有效。有若能怀旧,其实是一种根基。一颗老心所象征的,不仅仅是被湮没的时间,还有可贵的品质:清洁,端庄,审美,趋近自然和手工,静美,单纯,寻求真实专注,内心有敬畏。而在改造和替换的野心之中,欲望沸腾总是虚弱空洞相联。
不怀旧的人,这般肆无忌惮,无所尊崇,他们弃绝出发的故乡,断了归家的路途。
我幻想洛阳每年春天盛开的牡丹花,想着某天坐车去观望它们,但其实可以允许这个愿望最终从未成形。我幻想一本奇书所描摹的一座早已湮没的城市,东京汴梁,它的富庶华美烟火人间,在一个有着悠悠浪子心的文人笔下,得以用微型干燥的方式留存,但无人可以触及到它的生命。这就是时间给予的残酷性和包容性。无法抓住被揪走的任何一种当下和无常。同时,尽可以心存颓败地徜徉和异化它的记忆。
南宋时,汴梁的景况就已不堪回首,“新城内大抵皆墟,至有犁为田处。旧城内麓布肆,皆苟活而已。四望时见楼阁峥嵘,皆旧宫观寺宇,无不颓毁。”一千年后,它则被洪水反复洗刷埋葬之后,成为深埋在泥地之下的一具残骸。身上的锦绣绫罗,丝线根根断裂褪色,血肉交融,化为乌有。与其说,在书中寻找的是一座被吞噬的潦倒古都,不如说,在其中寻找被废弃被摧毁的一种文明。传统,历史,情怀,格调,气质,个性,技艺,物质…………又岂是三言两语能够说明。
这是一本令人重读多遍依然为之倾心的奇书。在任一时刻,只要打开泛黄的书页,即可跟随孟元老上路,进入一座他曾数十年烂赏叠游莫知厌足的城。从清晨到日暮,从郊外到城中,一年四季轮转的时节和仪式,吃喝玩乐日常生活的细节和铺陈,食物之丰富,物质之繁盛,从情之和美,节物之风流,如何说尽,如何道明。
以前有友人对我说起看到奇景的状况。山道上遇见一片清晰而又无可触及的繁荣景象,望之,内心惘然,继续上车赶路。半途只觉得越来越牵挂,又再次折回。俗细看分辨,华丽市景已消失无踪,徒留一片平原。我读这本书,内心也有这样一种无从归属的惘然。不知如何去留,不知家乡在何处。我在这本书里,看到的其实是一个类似海市蜃楼的世界。
对时常出入瓦舍尽欢,又对世间烟火之美充满热爱和敏锐的男子来说,没有人比他更懂得及时行乐秉烛夜游的真髓。
他内心的孤凉和火焰,即使在时代变迁。流年辗转中,也无法忍受其默默熄灭。于是他决定写作一本书,置身其中心无旁骛地回忆一座城,密密麻麻,周到细密,谨慎齐全。单纯如童年,空旷如命终。那座城,最后成为他不羁人生的最后一个幻梦。
——安妮宝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