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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传统人生哲学之特质
时间:09-05
来源:原创    作者:郑晓江
  
中国传统人生哲学主要以儒释道(道家道教)为主体,它是一种以生命问题为核心,以人性论与道德论(得“道”论、佛性论)为两翼,以成圣成贤(得道登仙成佛)为终极目标的学说体系。其根本的理论宗旨在于通过对生命本质的求索,证明人之本质是道德性(或与道之同一性、或为佛性),从而使人们超越现实的具体生活而达到生命存在的本真,并进而成圣成贤、成仙了道或成佛。
 
(一)儒家的安贫乐道。
 
孔子曾经自道云:“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论语·述而》,《四书集注》本,朱熹注,岳麓书社1989年版)又曾称赞颜回曰:“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论语·雍也》,《四书集注》本,朱熹注,岳麓书社1989年版)在艰苦贫乏的物质生活中,颜回独能保持快乐;而他人见其如此,有不胜之忧虑。孔子不仅生活艰难,且时常困顿,其他的人在此境况下早已是愁眉苦脸了,而孔子却独能乐亦在其中。这并不是说,孔颜皆自足于贫贱困境,喜欢这种十分艰苦的日常生活,而是他们将生活之状态与生命之境界严格地加以区分,认为在生命的层面去“求道、得道”并能“守道”,就能获取最大最根本的人之生存的价值,故而可乐。而日常生活中的状态是贫还是富?是达还是穷皆无足道哉。因之,宋大儒周敦颐写道:
 
 
 
夫富贵,人所爱也。颜子不爱不求,而乐乎贫者,独何心哉?天地间有至贵至爱可求,而异乎彼者,见其大而忘其小焉尔。见其大则心泰,心泰则无不足,无不足则富贵贫贱处之一也。处之一,则能化而齐,故颜子亚圣。(《周敦颐全书》卷三,第143页。江西教育出版社1993年9月版)
 
 
 
“小”与“大”之区别,正在于生活与生命之分。人是贫是富是贵是贱是生活之事,而所谓“心泰”则是生命之事。周子认为,生活中的性质有不同,关键在“处之一”,即人们无论在富贵里还是贫贱中,皆能以生命之价值为重,而视生活为次;生命的满足是最重要最根本的,生活状态如何则是可以不必在意的。由此,人们便可在贫穷困苦的生活中保持人之精神(生命)的大快乐。
 
(二)道家的“与道为一”。
 
老子云:“营魄抱一,能无离乎?专气致柔,能婴儿乎?涤除玄览,能无疵乎?爱民治国,能无知乎?天门开阖,能为雌乎?明白四达,能无为乎?生之畜之,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是谓玄德。”(《老子新解》杨润根著,中国文学出版社1994年版第78页)“一”者,道也,人们若能与“道”为一且不离,就能复返“婴儿”之天真且无知无欲无为之生命之境,是谓“玄德”。人对“道”之所“德”,实际上便是将肉体感性之生活完全合一于生命中之“道”,如此,便将人的有限之生活由“道”的无穷之途径而趋于生命存在的无限,是为“长生久视”,是为“死而不亡”。由此,现实的日常生活在道家哲人的眼中,也被置于次要之地位,只有那种有“道”之生活,即表现生命永恒之生活才是有价值的,而无生命之“道”的生活不啻如粪土一般:
 
 楚威王闻庄周贤,使使厚币迎之,许以为相。庄周笑谓楚使曰:“千金,重利也;卿相,尊位也。子独不见郊祭之牲牛乎?养食之数岁,衣以文绣,以入太庙。当是之时,虽欲为孤豚,岂可得乎。子亟去,无污我。我宁游戏于污渎之中以自快,无为有国者所羁,终身不仕,以快吾志焉。(《史记·老子韩非列传第三》司马迁著,岳麓书社1990年版,第495页)
 
 
 
追求生活与生命之道合一,使庄子拒绝了“厚币”与“卿相”之诱,宁过一种“处穷闾陋巷,困窘织屦,槁项黄馘”的生活。可见,儒道思想差别很大,但在凸显生命价值高于和重于生活意义这一点上,两者却是共通的。当然,道家亦有其与儒学的不同之处。其思想虽然也以推崇人之内在生命为主,强调人们应该“清心”、“寡欲”,但同时也十分重视人们的世俗生活,只不过道家的思想家们追求的是一种艺术化的世俗生活(实为与生命之道合一的生活)。所以,老子要求人们复返“赤子”与“婴儿”的状态,过一种无知无欲的自然无为的生活;而庄子则要求人们摆脱一切观念的和现实社会的约束,是为“无所待”之“逍遥游”——绝对的精神与行为的自由,此即与“道”合一的生活,其理论宗旨仍然是要人们透过日常生活去显露生命存在的本真。
 
(三)佛教的“涅槃”
 
佛教与儒道的区别当然很大,但它们在视生命存在高于一切的方面则有共通之处。儒家视人之道德生命至高无上,道家视人之得“道”之生命为最高;佛教则把人们实现“涅槃”的不生不死之永恒生命当作人生最高追求。佛教不仅指人们的日常生活无意义皆空幻,而且认为人们的现实生命亦无价值,亦空幻。因此,人们必须放弃世俗的生活与生命,趋于“涅槃”之境,此时此地,人们的生命获得了最高价值,生活也臻于最大的意义——是为不死不生之永恒幸福。《游行经》云:“佛为海船师,法桥渡天人。亦为自解结,渡岸得升仙,都使诸弟子,缚解得涅槃……戒定慧解上,唯佛能分别,离苦而化彼,令断生死习。”(《佛教十三经》骆继光主编,河北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6页)可见,儒佛道三家都强调对人的世俗生活必须有所规范和限制,当然,程度是完全不同的。儒家以礼仪规范来克制人们日常生活中的种种欲望,但不否定人们的日用庸常的意义;道家以“无为之道”为人们生活的核心,要在使人之生活艺术化和美学化;而佛教则以清规戒律来窒灭人们世俗的追求,要求人们放弃生活返归生命。一为入世,一为遁世,一为出世,但却都表现出以光大人之生命(此生之生命与来生之生命)存在而贬抑人之世俗生活的品格。
 
(四)道教的“福禄寿”。
 
至于中国本土生长出的道教,则又与儒佛道有所区别,它主要是沿着道家不拒绝世俗生活的路子走下去,从“保身全生,以尽天年”、“自然无为”、“逍遥之游”、“神人真人仙人”等等观念发展成一种极为关注普通百姓之日常生活的宗教系统。简言之,道教以求人间之“福、禄、寿”为宗旨,创设出一整套的仪式、法术、神仙系统,包括内丹外丹等等。所以,与儒、佛、道家的观念皆只重人之生命不同,中国道教对现实中人的世俗生活给予了最大的关注。但值得指出的是,中国道教并不是忽略人之生命,只是把人之生命与生活融为一体,认为人生活本身的满足便是人生命的安顿之处和最大的价值所在,《列子·天瑞篇》云:
 
孔子游于太山,见荣启期行乎成 之野,鹿裘带索,鼓琴而歌。孔子曰:“先生所以乐何也?”对曰:“吾乐甚多,天生万物,唯人为贵,而吾得为人,是一乐也。男女之别,男尊女卑,故以男为贵,吾既得为男矣,是二乐也。人生有不见日月不免襁褓者,吾既已行年九十矣,是三乐也。贫者士之常也,死者人之终也,处常得终,当何忧哉!”孔子曰:“善乎,能自宽者也。”(《诸子集成·列子注》,上海书店1990年版)
  
“常”与“终”实为世俗生活中所现之“道”,一个人只要是在生活过程中安于所处,足于所获,便能够远离忧愁获得快乐。不过,《列子》一书仍有着浓厚的道家气息,后演变成《冲虚至德真经》,成为了道教的经典。道教的宗旨就在于从求得人们世俗生活快乐与幸福出发,运用咒法、符录法、斋醮、内外丹、“服气”、导引、辟谷、房中术、行善修德等等,来使人们在日常生活中皆成为有福之人、有禄之人、有寿之人,甚至“白日飞升”,成仙了道。这些世俗生活上的极至状态,在道教思想家看来,也就是人之“性”与“命”的最完善的境界。
 
可见,在中国古代漫长的历史时期发展而出的儒、释、道(道家与道教),在人生问题上,既有相同的地方,亦有相异之处。不过,在思路上则基本上有二种类型:儒家、释家、道家皆重生命安顿生命本真生命超越,而道教则重生活的快意与幸福,这可以说是儒家释家道家和道教在人生哲学上最重要的分水岭之一。由此,二类不同的观念存在着一定的相斥性。不过,中国文化最显著的特色亦是其优异之处,就在于她的融会贯通性,四种最为主要的思想资源在漫长的历史发展中既相斥亦相合,既互为批评又相互吸收,从而形成了灿烂辉煌的中国传统人生哲学,并对传统社会里的中国人产生了极大极广极深的影响。
 
如果做一价值的分析,则可以看到,在中国传统人生哲学中,儒佛道(家)皆偏重于“生命”存在而比较地忽略人们日常的感性“生活”;而道教则偏重于人们感性的日常生活而忽略了人内在生命的存在面。应该说都有其优长的方面,亦有其问题的一面。如果我们将目光从古代转向现代,会发现在生命与生活的问题上又出现了另一方面的偏向:与中国传统儒释道所坚持的生命高于和重于生活的观念相反,人们大多倾向于、埋首于、专注于物质性的感性生活而忘怀了生命的层面,从而常常出现生活的意义与生命的价值的危机。